序言 隨著訪談進行,黃英哲醫師(後皆稱學長)的幽默坦率和不拘小節讓氣氛愈趨熱絡,與當時隨著天氣漸暗而逐漸轉冷的空氣恰好形成強烈的對比。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拋接著學長對劇本的看法,卻也在歡快的訪談中忍不住提出心中盤旋許久的疑問:「為什麼要讓蕭政勳死呢?」 「因為黃健瑋演膩了嘛!」伴隨著一串大笑,這個非預期中的答案從學長口中蹦了出來,讓我們硬是一愣。原來,隨著蕭政勳在麻一與麻二中經歷醫療風暴、體制沖刷、生死抉擇,演員覺得角色力度已經達到顛峰,遂與編劇共同決定讓劇情停在最飽滿完整、且張力十足的情緒裡。 正當我們還消化著這個跳tone的答案時,學長卻收斂起笑容,話鋒一轉,道出了背後的另一個原因。 生死抉擇 原來,麻二劇本中蕭政勳的死亡,其實也是來自編劇與學長想將主軸從麻一裡「面對病人生死」進一步提升為「面對自己的生死」的想法。而這樣的想法並非偶然靈光乍現,實則是來自學長在抗SARS經歷中的深刻感悟。 "我們醫生每天都在面對病人的生死阿,病人跟你沒有關係的時候當然可以很冷靜客觀,但如果換成面對自己的生死呢? " 2003年,SARS在全台灣大爆發,在當時還不明白SARS是如何傳染、又該如何治療的情況下,SARS成為人人聞之色變的危險代名詞。當時北市府為了防堵疫情而將和平醫院封院後,台北榮總專門收治SARS患者的加護病房也隨之成為當時最危險、最易感染的禁地。 SARS疫情猛烈,全台人心惶惶、醫院內部人人自危,而學長所處的感染科內的情況,更因為與SARS照護密切相關而變本加厲。由於當時成大醫院傳出了有內科醫師因為不熟練的插管而導致感染過世,因此感染科內部沒有受過急重症訓練的醫師便以此為由,提出了具有急重症專業的醫師才更適合進入SARS加護病房的建議。如此一來,不但大家各得其所,也可以降低暴露在風險中的醫師人數、進而降低群體感染的風險。 當時為數不多的感染科兼急重症專科醫師在人數上本就處於劣勢,此時資淺且又符合條件的學長頓時成為感染科的內部焦點。眼看著爭執不下即將變為投票表決,學長毅然決定自願一個人進入加護病房、直接解決同事們冠冕堂皇但實則互相推諉的輪班問題。 「其實這都是可以理解的,這沒有錯。但就是在那一刻、在大家需要面對自己的生死的時候,人性的黑暗面和光明面都會顯現出來。」當時,雖然絕大多數的同事都默許了學長混雜了心寒的一腔孤勇,但仍有一位已有三個孩子的同事在他的勸退下堅持和他一起進入加護病房輪班,只因無法眼看著大家將一份最危險的工作以不合理的方式,超量推到他的身上。在那一刻,學長第一次以最殘忍的方式,同時看見了人性最黑暗和最光明的樣子。 柔軟且堅強 在那之後,緊接著迎接學長的是長達三個月身心處於極高壓、照護工作強度極高的嚴峻挑戰。在這個過程中,學長曾不只一次面對急診醫師因為害怕感染而將未經處置的患者不由分說地往SARS加護病房送、讓加護病房人員危險大增,但也曾又一次看見人性在恐懼中的勇氣、和軟弱中的堅強。 當時,一位疑似SARS的患者由於在急診時未能及時插管而出現了呼吸衰竭的症狀,被送到加護病房時情況已經非常危急。一位總醫師當下直接戴上了簡單的頭套、不及做好全部防護措施就衝進病房為病患插管,卻在出病房之後在護理站埋頭痛哭。學長說,那時候所有的人都遠遠的看著她一個人抱頭痛哭,卻不知道怎麼安慰她、也不敢靠近她,因為大家都一樣害怕,害怕著SARS已在這短短的幾分鐘內就找上了她。 在衝進加護病房的那一瞬間,勇氣和無畏戰勝一切,可是生命的脆弱和對死亡的害怕仍如影隨形,無人得以倖免。 最終,三個月過去,學長赫然發現自己的頭髮在這段顧不上梳洗的日子裡悄悄地長到了及肩的長度。一直到現在,學長都留著同樣的髮型,意在紀念這段日子,並時時提醒自己:人性有其黑暗面。 也許就是因為這段時間的經歷和體會,並將數不清的故事化作劇本裡一個又一個的細節,麻二裡的蕭政勳才會如此動人。從一開始學長會同神經外科的醫師提供了兩種死法供編劇選擇,到最後拍板將蕭政勳塑造成一個特殊病例,一切細節改了又改、查閱了無數論文,只為了讓劇情在兼具張力的情況下最大程度合理化。不僅如此,學長更透過蕭政勳的口向劇中醫師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伯恩,我現在問你,不要站在醫生的角度,而是作為一個人,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與最初想表達的中心概念:「面對自己的生死」,緊緊相扣。 見山又是山 學長在分享有關麻醉風暴的內容時常放懷大笑,而在分享自身經歷時則多了些鄭重,卻並不帶絲毫批判。我們跟著學長的敘述在那些遙遠卻真實的故事裡跌宕起伏,到現在還無法忘記的則是聽到學長寫下訣別書時震撼又感佩的心情。在踏入加護病房前,學長寫下:「學十年急重症所為何事?就為此時。」短短十數字承載的重量與學長如今淡然從容的語氣相對比,就如同麻二中蕭政勳面對死亡、並試圖發揮剩餘價值的態度一般,令人肅然起敬。 結語 在訪談結束很久之後,這段對話仍然一直盤踞在心中久久不去,感動和省思不淡反濃。從醫學生的角度看待醫師,仍總帶點霧裡看花的錯覺,因為不知那些醜陋和虛假會在何時完全滲透現在的天真,才分外珍惜如今的單純。或許,我們都總有一天必須揮別那些可以任性不看世間滄桑的歲月,但學長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將會在未來提醒我們在世故中保留純真,並用內心的強大去努力做到,勇敢而柔軟、恐懼卻仍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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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撰文\ 官芸菡 |